他在阳光普照的沙滩上醒过来,艰难地吸进焦灼的空气,攥紧一把把滚烫细软的沙子。他看见手边那一块木板,就知道自己又侥幸逃过一劫。
一船人都死了,被海怪吞了进去。亚历山大用草叶打理身上的伤口,摘椰子,捉鱼。活下去的本能已经在他的灵魂里生了根,即便全世界的人都死绝了,就剩他一个人,他也会心安理得地走下去。
——《纯白之海》
海伦娜.亚当斯
摸到冰冷的海水漫过了楼梯,海伦娜便知道一切都完了。
她跑到甲板上大喊,艾玛没有回应她,她只能跑到船边,抓紧了一根结实的绳子。千万别沉,海伦娜在心里默默祈祷,一个浪头打过来,海水便没过了她的腰。
这回是真的要死了吗?她想到荒岛上的库特,想到她英勇果敢的亚历山大,海伦娜也想努力的活下去。但是她看不见,她没法判断哪块木板结实,抓着什么地方不会被浪甩出去。
海水冲进鼻腔,海伦娜痛苦地呛了好几口水。胸膛痛苦得想要被撕裂开来。她听见海流翻滚的声音,像极了来自深渊,魔物的呼喊。
海伦娜忽然觉得自己能看见了。
她看见了刺眼的白光冲破了黑暗,无数的天使朝她飞来。温暖柔软的翅膀包围着她,白鸽衔着她,将她放在天空之间。
这是到了天堂吗?四周都是漂浮的云,靛青色的天空,星星月亮太阳一起在闪耀。脚下是一片纯白色,白得圣洁。
“或许,这个世界会有一片白色的海,它纯净得像是来自天堂的圣泉,我到了那,就不会再往前走了。”
亚历山大,不,海伦娜是这么说的。她在海面上轻快地跑起来,像翩翩起舞的精灵,贪婪地,狂喜地,享受着上帝赐予她的白海。
死后能入天堂,还能亲眼看见天堂的圣泉。海伦娜感动得热泪盈眶,这景色比她读那些盲文时想象的任何场景都要美。她哭了,她跌倒在茫茫白海的中央,激起一圈圈吹牛奶一样的涟漪。
即便真到了白海,亚历山大也是一个人。
莎莉文老师曾评价过她的《纯白之海》:现实又不乏浪漫,读起来令人静心,故事有趣,人物精彩,但又总觉得它缺少了一样东西。
“莎莉文老师,它缺少什么呢?”
“羁绊,海伦娜。”莎莉文老师深刻在皱纹里的眼睛看着她,悲哀地闪着泪光。
“它令我感到孤独。”
对不起,亚历山大,海伦娜平躺在茫茫的白海之上,任由她污浊的泪滴滴在里面。
“我给了你奇异精彩的人生,却始终让你孤独地活着……”
海伦娜抱住自己,她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。亚历山大同她一样,他们足够坚强,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需要温暖。
“如果再也见不到他们——我不愿看见这白海!我不要这个虚假的天堂!”海伦娜冲着满天星辰,痛哭流涕,“如果只能一个人到达这里!我宁愿回到那个地狱!”
痛哭和嘶喊将重新带给她窒息的感觉,海伦娜用力闭上眼睛。一阵海流轰隆隆的咆哮之后,她在激流中再睁开眼,终于看见了那片陪伴她许久的黑暗。
又是一声巨响,这次船猛地向左倾。巫医小姐大喊着保护伤员,保护伤员。她自己磕破了脑袋,喉咙破了音,狼狈地在船舱里打滚。
库特做了肉垫,用身体挡着几个重伤的海盗,一起撞在甲板上,血糊得他满身都是。他将他们拖回床位,拍拍手准备迎接新的伤员。
这次被撞得不清,大概不是海浪,那就是该死的海怪了。库特现在真庆幸艾米丽给他安排了船舱里的杂活,要是去甲板上同海怪搏斗,他可能早就没命了。
库特在甲板上来回奔走,当他从玛尔塔肩上接过最后一个伤员时,开口问她,“是海怪?”
“不是。”玛尔塔叹了口气,是艘小帆船,“上面好像还有人……”
“居然还真有人来这种鬼地方——”
“闭嘴干你的活去!”海盗枪手不耐烦地骂了一句。库特答应着,将最后一个伤员送下船舱,他再上来的时候,甲骚动起来。有人大喊着巫医小姐。暴雨中,海怪船长松开了舵盘,他推开人群走了进去。
“黛尔!黛尔!”
库特第一次听见老里奥发作的声音,他满脸的触手都在颤抖,小女孩被海水浇得透湿,咳嗽着蜷缩在船长的怀里。里奥冲着周围的海盗厉声命令着,“叫黛尔立刻来我的房间!”
“发生什么了?”库特疑惑极了,他戳了戳身边呆滞的玛尔塔,听见姑娘颤抖的声音。
“是艾玛……她居然……追到了这里……”
“喂,剩下这个男的,怎么处置?”
独眼的领航员抹了一把雨水,不耐烦踢踢脚边摊着的男人。他的身体猛地颤动起来,趴在甲板上,大口大口地咳着血。
库特一瞧,便觉得这个世界真小。
“妈的……血都溅到我脚上了,”莱利皱着眉头招呼他,“弗兰克,先把他扔船舱里去!”
“风水轮流转,海盗船长。”
库特粗鲁地扯着克利切的衣领子,将他拖下船舱,这个动作疼得克利切几乎要晕过去。克利切也看清了那个人脸上的疤,拖着他的时候小胡子里的嘴幸灾乐祸地咧着——那是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丑恶嘴脸。
克利切张开嘴,毫不留情地咬在他的小腿上,库特痛的蹦了起来。克利切死死咬着,直到对方痛得讨饶。
“都这样了还敢咬我?”库特揪着克利切的衣领,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。克利切比他矮,被他提着的时候两腿悬空,湿嗒嗒地垂着。
“我现在一只手就能掐死你。”
“你会……后悔的。”克利切咧开一嘴被血染红的牙,“你的,瞎子小姐……还在,海里……”
“你骗我!”库特浑身打了个寒颤。
“船……还没完全,沉。”克利切咳嗽着,血点喷在了库特苍白的脸上,“海伦娜……在船上……”
克利切后悔直接说出了海伦娜的名字,他被库特丢在甲板上摔得不轻。他希望这能救瞎子小姐一命——这船上的人可能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人,但对弗兰克来说,海伦娜绝对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。
弗兰克,我只能相信你这个胆小鬼了。克利切自嘲地笑了笑,有人把他重新抬了起来,抬进暖烘烘的船舱里。他最后看见了,那个胆小的男人冲到了甲板边缘,纵身跳了下去。
深深吸着,仿佛要将全世界的空气就塞进胸膛——库特一狠心扎进了海里,他隐约听见甲板上的领航员像女人一样尖叫起来。
他看见自己周身蓝灰色的气泡,一口气向下浅了数米。那艘渔船正歪斜着沉进海里,库特双手划着水游了过去。
冰冷刺骨的海水在他的衣服里钻来钻去,库特能感到海流压着他,阻挠他,将他肺里的空气一点点地抽干。库特想象自己是一条灵活的深海鱼,只顾朝着气泡的白光逆流而上。
他抓住甲板的栏杆了,海伦娜——库特在心里大喊,他捂住嘴,想堵住从嘴边溜走的气泡。
女孩牵着一根绳索,在船的上方安静地漂着。她的衣服被海水冲地张开,在静默黑暗的海里,她像有着白色翅膀的天使。库特抬头看着她,看着天使在他的气泡里翩翩起舞,他动着嘴,无声地呼唤她的名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