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一直下个不停。
艾玛整天整天地清理稻草人,她仔细地拍去稻草人身上的积雪,将嵌在草里的雪块都扣出来。手指被冻得像熟透的红萝卜,她也毫不在意。
“这种天气是不会有蠢货藏在稻草人里的。”
维诺妮卡已经懒得去阻止艾玛了,她没好气地说。
“闭嘴!”艾玛尖叫着回答。
孤儿院的日子越来越艰难。每过几个夜晚,都会有被冻死的孩子埋在院子里。所有的孩子都和维诺妮卡一起挤在一间屋子里睡。那栋新盖的彩色的楼空荡荡的,就像座鬼屋。
维诺妮卡不停接着纺织和洗衣服的活。老修女的双手都冻烂了。尽管孩子们有时会带回来钱,但他们就快连稀粥也吃不上了。
维诺妮卡问艾玛能不能在花园里种菜,这样或许他们还能撑一阵子。
“现在是冬天啊,维诺妮卡婶婶。”艾玛头也不回地打理着稻草人。她听见身后传来老人哽咽的声音。
教会的人来了,他们人人脸上挂着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。那份文件重新铺在了维诺妮卡面前的餐桌上,老修女拿起笔,用力签下了克利切的全名。
“你们这群恶棍……你知道我失去了多少个孩子吗?”
维诺妮卡面对神父,气得浑身发抖。神父这回学乖了,他被一群手下人围着直接离开,阴阳怪气的话远远地飘过来。
“请您自重,这我可不知道——我只知道我们指控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。”
老修女气得昏了过去。大孩子们手忙脚乱地将她唤醒。艾玛没有动,一直站在院子里的她听明白了神父最后的话。她呆滞地看着那群人,看着眉飞色舞的神父在众人簇拥之下离开院子。她整个人都被掏空了。
“我不在还有稻草人呢,它会看好你们的——就像保护你的花园一样。”
艾玛想起那句话。克利切和妈妈说过同样的话。艾玛相信他们,两个人都信。
“稻草人,你会保护大家的,对吧。”艾玛牵着稻草人冰冷的手,“就像保护这些花一样。”
直到第二年春天。满地只剩下枯草的残渣。她不愿相信这些花全被冻死了。
一家私人诊所接管了白沙街孤儿院。艾玛感到开诊所的医生很眼熟。她叫艾米丽.黛尔。她精致的脸蛋总是面无表情,声音极具一种艾玛说不出的魔力。
黛尔医生指挥着员工肢解了院子里的稻草人。他们抽出了所有的草,绞断那些麻绳,将稻草人踩踏在脚底下。
“离开他!都离开他!”
艾玛开始尖叫,她不停地尖叫。她冲上去对着那些人又撕又咬。她哭喊着,一会喊着克利切,一会又喊着稻草人。她看着它被肢解,被开膛破肚——她看见那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。艾玛终于停止了撕咬。
她跪在地上,盯着那颗滚落的稻草人的脑袋。眼泪无声地从深渊似的瞳孔里流出。它们滴在地上。
无数的鞋底狠狠踢在艾玛瘦小的脊背上。女孩感觉不到疼痛,她的心同稻草人一起死了。她趴在那一团支离破碎的干草上,想象着自己和稻草人一样,被剖开皮肉,砍下头颅,像一团烂稻草,被人丢弃在围墙的一角。
艾玛突然咯咯地笑了。
现在真的就剩她一个人了。
“她需要几个周期的电疗。”
艾玛听见了女医生冰冷的声音,“她有严重的精神疾病。”
艾玛每一次看到那些巨大的冰冷的仪器,都觉得它们就像是怪兽,龇牙咧嘴地要将自己撕碎。
她被按在了冰冷椅子上,手脚立刻被死死地拷住。艾玛不安地扭动身体。她不敢尖叫,因为她更害怕艾米丽为她注入过量的麻药。那种失控的感觉更加令人不安。
带着奇怪天线的头箍勒紧了艾玛的脑袋。它将女孩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。艾玛不敢去打理头发,她一动不动,不叫也不喊,僵硬地坐在那。闭上眼睛等待接下来的一切。
电流通过全身的那一瞬间,艾玛忽然记起了曾经有人说过,稻草人会保护她的。
曾经有人说过,不论发生什么,她都能找到他的。
那个人……他究竟是谁?
“我不在还有稻草人呢,它会看好你们的——就像保护你的花园一样。”
她想起来了,她曾经是一个名叫丽莎的女孩。她拥有爸爸妈妈,花园和稻草人。她还有过很多家人。他们在一起的时候,会像太阳花一样展露笑容……她曾经是拥有一切的女孩。
电流撕扯着她的身体。她又看见了被肢解的稻草人,她还看见了火焰,看见了毁灭。
“骗子。”
艾玛艰难地念出了这个词。然后再一次痛得昏厥过去。
当他意识到左眼盲点处探出了火枪,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没法在早饭前赶回去了。
我失约了,艾玛小姐。
克利切在剧痛中突然昏厥又突然醒来。他不记得时间,摸着身上的纱布坐起来,四面冰冷的石墙像要碾碎他一般令人绝望。
他总是沉默着,蜷缩在狱墙的拐角,不和任何人说话,不招惹任何麻烦。
他抱着脑袋,等待着每一天被捆上刑架,又等待着鞭打火燎的痛苦过去。
他太蠢了,克利切每每从昏厥中苏醒都会这样想。因为自己太蠢了才会被抓住的。他疯狂地想着艾玛,维诺妮卡和孩子们,担心他们该怎么度过这个冬天。
克利切又被囚犯们推搡进了洗衣房的角落。他不知道今天会遭受怎样的羞辱和殴打。他总会争取在晚饭前一个人爬起来,鼻青脸肿地回到牢房里。
铁栅栏的影子将他扭曲的脸分割成小块。疼痛对他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。如果只需一个人承受这些痛苦,就能换来他的孤儿院,他的艾玛平安无事,克利切心甘情愿。
孩子们从不奢望能免去当天的电疗。就像艾玛从不奢望能在夜晚自然睡着一样。
她会哭着求艾米丽给她注射镇定剂,艾米丽总会让她睡着的。睡着就能忘记那些痛苦。她能梦见一个保护她的稻草人。一个愿意为她承受一切的人。
她知道那只是个梦。梦不会是未来,也不会是过去。
没有人能代替他们承受这些痛苦,没有人。
克利切庆幸自己独自承受所有痛苦。
他细数身上火燎的印子,拧在一起的青紫色疤痕。他总是笑得不屑一顾,在监狱里一瘸一拐地跳着脚,去食堂领他的黑面包。
克利切不会让任何人发现。他蜷缩在黑暗里,捂着浑身的伤口痛哭流涕。
艾玛坐在电椅上,浑身吃痛地痉挛。隔一会,艾米丽松掉了她的手铐和脚铐。艾玛在她的脚边吃力地爬动。她就像一只濒死的动物,发出人类无法描述的声音。
艾玛看着她的医生艾米丽,象征着痛苦的天使,她的笑容令人迷醉。
艾玛享受艾米丽温柔的抚摸。
克利切想起艾玛轻柔的吻,艾玛的眼神,总是率真的,怜爱的。他们肆无忌惮地开着对方的玩笑,又真情流露地相互诉说着思念。
今天,克利切被抢走了黑面包。他饿着肚子,遍体鳞伤。手指摸着左眼凸起的疤痕,那上面应当留有女孩嘴唇的温度。
艾玛迷恋电流通过每一寸肌肤的痛苦,那是她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
克利切时常在半夜大声喊着,丽莎。他等着一顿毒打。
艾玛坐在电椅上,她只相信艾米丽和她的注射器。
克利切抱紧了回忆,他想要撑下去。
艾玛抱紧了艾米丽,她无所求地睡去。
他们玩了八年的捉迷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