狱檀

亚历山大拾起了那个小家伙。

在经历了那么多生与死的磨难之后，他不会再为生命的死亡过多地伤感了。小鱼在他的掌心轻轻扑腾，他感受到光滑柔软的鳞片，在他的掌纹上留下海水的痕迹。

一如生命的痕迹，很快就会被风吹干。

——《纯白之海》
海伦娜.亚当斯






大海一如既往的安静。湛蓝的波涛轻轻推动船只，将它推向那条守恒的地平线。盯着那颗白花花的太阳，库特双臂枕着栏杆，将上半身探出海面，让浪花掀起的水珠拍打在他的后脑勺上。

没有船长的船是没法继续航行下去的。有很多人说要让库特当船长，也有几个人推荐舵手。那天他们还没有意识到，今晚只能煮豆子吃了。

没错，那个南美的混蛋拿走了所有的干面包。库特摸着鼻梁骨连着眼眶的一大片青紫色，又羞又恼。他左眼原本有一条疤，这下对称了。

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打不赢那场架。

“库特……你还好吗？”
海伦娜走到他身边。

“我没什么事，海伦娜。”库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下来，“我只是担心以后……我们已经没有干面包了。”

“库特，水手们说你受伤了……可我看不见，你知道……”海伦娜的手指扭着裙角，小脸涨得红扑扑的，她看上去纠结极了，“我担心你……”

“我们还是去帮忙钓点鱼上来吧，海伦娜。”

库特打着哈哈。他和海伦娜帮忙钓上来几条小海鱼，但是并没有捕到足够填饱肚子的大鱼。

这是条运货的商船，不是渔船。被歌手抢走了水和食物之后，他们陷入了窘境。船偏离了航线，至少要多花一个星期才能抵达港口。但是他们的食物和水都不够了。

一天两餐，每人能分到一碟青豆和一小块鱼。海伦娜一开始吃不惯青豆的味道，现在她只希望自己的盘子能再装满一些。

“你吃饱了吗，海伦娜？”

海伦娜冲着库特用力点头，然后继续扒着盘子里的豆子。她吃得像只小猪。库特咧开嘴无声地笑了，他每次都悄悄地从自己的盘子里舀几勺豆子，偷偷倒在海伦娜的盘子里。

这艘船并没有立刻选出一个船长。但是大家一致决定了先在雾港停船进行补给。结局就是——他们的青豆吃完了，还没有选船长，船也没开到雾港。

没有吃的，也没有水。好几个受伤的水手都倒下了。库特的眼睛也肿的越来越高。海伦娜经常听见他嘶嘶的呻吟声，他再也没心情给大家讲故事了。






一天夜里，海伦娜饿得睡不着觉。她在甲板上散步，感受轻轻摇晃着船的海浪。

他们日夜不停地朝雾港航行着，水手们真是太辛苦了。海伦娜想，他们饿着肚子，又要干活。海伦娜先前从没有尝过真正挨饿的滋味。

现在，空腹感的折磨让她失眠了。她想趁此去慰问一下辛劳的舵手。

路过停放船长和水手们尸体的空房。海伦娜听见里面竟传来吱吱呀呀的响动——她被吓坏了，立刻打消了继续散步的念头，转身磕磕碰碰地跑回了甲板上。

那声音像是在拉锯。有人在对尸体做什么吗？海伦娜站在甲板上瑟瑟发抖。她听见拉锯的声音戛然而止，那个人冲她喊了一声谁在那，然后大踏步地向她走了过来。

必须藏起来。

情急之下海伦娜脑子里只剩下这一句话，她摩挲到船舱的楼梯，蹑手蹑脚地走了下去。

“出来吧，亚当斯小姐……大半夜不睡觉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。”

他居然也跟着走下了船舱——他看见自己了，海伦娜惊恐地想，她立刻转身紧紧贴着楼梯站着，听着水手靴子踩在木板上的声音，然后下了楼梯越走越远。

“亚当斯小姐！你在哪！”

那个人愤怒地低吼起来。他要是原路返回，海伦娜一定会被发现的。海伦娜摩挲着，匍匐在地面，沿着木板小心翼翼地爬行。她摸到了船里唯一的一门火炮。

“亚当斯小姐！我是库特！出来吧，我不会伤害你的！”

库特会直接喊我海伦娜。海伦娜愤怒的想，她真的害怕极了，现在只能尽量远离那个嘶哑的声音。不知道朝前爬了多久，海伦娜撞在了一根木头上，她惊叫一声，连忙立刻捂住嘴巴。

“我找到你了！”

海伦娜几乎要被吓哭了，她捂着嘴巴，浑身颤抖着动弹不得。




“海伦娜？”

她听见了黑暗中库特的声音。

“库特？”

这才是库特的声音，此时它变得无比亲切，温柔。海伦娜朝着那个声音扑了过去，她不再顾及什么了。双手被他握住的一瞬间，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。泪水顺着她的脸庞，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。

“库特……救救我。”

库特握着她的手，两个人躲在仓库的角落里，大气都不敢出。海伦娜摸了摸周身裹着的湿渔网，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。她没有抱怨，更不敢说话。

脚步声在她的身边来回转了好几圈，最后变得越来越远。又过了好一会，海伦娜身上的渔网被拿掉了。她听见库特沙哑的声音。

“委屈你了，海伦娜。”

“没有……谢谢你，库特，你又一次救了我。”

库特没有回答，海伦娜听见他坐在自己身边，重重地靠在木箱上。

“为什么舵手要抓你……天哪，这艘船真是乱套了……”

“原来是舵手先生，我听见他……”想象力又一次把海伦娜拉入了深渊，她惊恐地颤抖起来，趴在地上干呕了一声，什么也吐不出来。

“我听见，他在放尸体的房间里……弄出吱吱呀呀的声音……你觉得他在干什么？库特？”

“海伦娜，……你还记得《纯白之海》第二章的那条小鱼吗……不知道为什么，我现在记得特别清楚。”

库特没有回答她，海伦娜听出了库特声音里绝望又痛苦的笑声。他听起来很不好。

“库特……我很抱歉，现在恐怕不是聊小说的时候。”

海伦娜摸到了他滚烫的手，她担心库特，又被舵手的追杀弄得魂不守舍。现在她每说一句话都不住地颤抖。

“你听起来很不好……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？”


“我只是有一点发烧，海伦娜。”

库特懊恼地抓着头发。他已经不敢去碰汚紫色的右眼，它发炎了。因为船医坚持要留着最后一瓶酒精当水喝。

库特低低苦笑，他虚弱地闭上眼睛。“就像船医要喝医用酒精一样……舵手先生想吃肉了……”

“我的天啊！”

海伦娜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。船上已经有一两个受伤的水手支撑不住死去了。但是人性绝不能允许剩下的人那么做的。

“听我说……海伦娜，你以后就藏在我的房间里，我想办法给你送吃的。”

库特握着海伦娜的手紧了紧。这艘船的舵手会想杀了她的，任谁都不想别人知道自己对人肉动了念头。库特也是。

“不，库特。”

海伦娜双手捧着库特的手，在他身边笔直地坐着。她仍在害怕，却非常坚定。库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，海伦娜那双与他对视的眼睛，让人难以相信它竟是看不见的。

“我要去说服大家……舵手先生，他绝不会希望事情变成这样。”海伦娜一字一顿地说，“你有想过吗，库特，如果我们明天到达了雾港，就会一定感叹今天发生的一切，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闹剧。”

说完，她莞尔一笑，抓起库特的手指，颤抖着在胸口画了个十字。

“没有人必须承担全部的罪。”



“那条鱼。”

库特盯着海伦娜黑暗中灵动的眼睛，目光游离，干裂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蠕动起来。

“你觉得……亚历山大最后吃了它吗？”



海伦娜非常用力地摇头。她摇得甚至有点头晕。


“谢谢，谢谢你，海伦娜。”

库特把手放在了海伦娜的后脑勺上。他庆幸自己现在发烧了，这样海伦娜就感觉不到他升高的体温。那只手揉着女孩曲卷的红发，最后搭在她的肩膀上，库特的眼眶刹那间变得湿润起来。

「插图」https://yubiaotan.lofter.com/post/1f69b1dc_ef21795f