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那个嚣张的女人。克利切一只手提着海伦娜的衣领子,另一只手拽着水手的胳膊,吃力地将他们扔在甲板上。他狼狈得像只湿毛的野猫,外套沉甸甸的,宽大的裤子挂在靴口,显得他更加瘦小。
他毫不留情地踩在海伦娜胀起的肚子上,看着她像一条濒死的鱼,又吐又咳地蠕动起来。
几十秒前,海伦娜只觉得自己脱离了甲板——她像鱼鹰一样飞出去又扎进海里,只不过她怎么也浮不上来。
海水堵塞了耳朵,充斥着鼻腔和嘴巴。海伦娜难受得想哭。她说不出话来,无法呼吸。大海无情地剥夺了她生存所需的空气,将她一点点地吞噬,成为海的一部分。
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醒来。
海伦娜吐着海水,她依旧被反手绑着。恍惚间她觉得面前站着一个人。
“库特……是库特吗?”她虚弱的声音几乎让人听不出在说什么。是库特救了自己,一定是的,他不可能对我们开炮,更不可能丢下一船人逃走的。
克利切望着那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灰蓝色眼睛,等着看她露出绝望的表情。海伦娜在溺水后的痛苦中挣扎着,最后冲着他挤出欣慰的笑来。
“库特,你果然回来了。”
“妈的……”克利切反而感到了绝望,“傻丫头,你看不见吗?”
又轮到海伦娜绝望了。她低着头,浑身颤抖,纠缠在一起的卷曲红发下不停有水珠在低落。克利切看不出她是否在哭泣。
“把俘虏们全关进房间!”
先是海盗船被夺走了,又遇到一个出海的瞎子。克利切期待着今天还能再遇到哪些神奇的事。
“船长!追上我们的船了!”
克利切带着海盗们较着劲,把整艘单桅帆船都搜了一遍,然而一无所获。再回到甲板上的时候,克利切插着腰,气得几乎要昏过去——他看见那艘商船穿过深灰色的薄雾,正乘风驶向远方。
傍晚的骤风驱散了白雾,愈渐汹涌的海浪推动着船只。它的白帆裂了一个口子,甲板上燃着斑斑点点的火星,遍布战斗洗礼的痕迹。
库特把着商船的船舵,调整了航向,做完他能做的一切。他的手在房间的门把手上停留许久。
他早就编好了故事——是他用计策夺走了海盗船,巧妙地赶走了海盗们。没人会怀疑他的,库特还是那个受人敬爱的冒险家。
库特深深呼吸,缓缓打开了那扇门。
“我来晚了……大家都没事吧?”
人群沉默得令他恐慌。他看见了坐在角落里湿漉漉的海伦娜,连忙走过去搀扶着她站起来。
“你还好吗,海伦娜……你都湿透了,等我去拿毛毯来……”
海伦娜没有回应,库特一解开勒在她手腕上的绳子,她就立刻挣脱开来。双腿还有些发软,海伦娜倔强地蹒跚到水手的身后,摸索着为他们解开绳子。
库特想再喊海伦娜,看见她冷漠干练的样子,他闭嘴了。沉重的静默逼得他想大喊大叫,喉咙里像是有几百只小虫在爬。库特忍耐着,一个个解开水手们的绳子。
“你为什么朝我们开炮?”有人用颤抖的声音问他。
“我……”库特咽着口水,脑袋里立刻蹦出想好的托辞,“这是……这是我的计划,我只是为了装装样子,骗过海盗。”
“有人掉进水里再也没上来!这就是你的计划!”水手们愤怒地质问他,一个结实的水手一把攥住他的领子,将他死死地按在墙上,“我有两个兄弟都死了!就是因为你这个混蛋!”
“但是……”库特抓住他的手腕,挣扎着给自己留出一丝呼吸的空间,“……结果我救了大多数人,不是吗?”
“你当我们是傻子吗!弗兰克!你个懦夫!你当时背的行李是什么?如果不是该死的海盗无意中发现他们的船没了,你早就跑了!”另一个人冲他愤怒地喊着。
“我没有……”库特大声辩解,但他无法为那一大包行李找借口。逃跑的时候他可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回来,他彻底绝望了。祈求地望着一直站在黑影里旁听的海伦娜。
“海伦娜,你会相信我的,对吗?”
他看见海伦娜从墙壁落下的一片阴影里走出来,悬窗外的夕阳在她的眼镜片上打着一片惨淡的白光。
“够了……”
海伦娜清亮的声音微微颤动,她不动声色地劝说水手们。
“大家都还活着,这就够了。”
水手悻悻地松开他的衣领,走出房间的时候用力把库特撞得跌做在了地上。十几个水手相继走出了房间,他们有的用眼神愤怒地剜着他,有的眼里装满了怀疑和失望。
所有人都走了,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。
一片夕阳粉橙色的余晖,透过悬窗在他们之间打出硕大的光洞。静默地站了很久,海伦娜突然快步走过来,高高扬起的右手在空气中猛挥了一下。
库特愣了一下,然后他明白了——她想打自己,但是她看不见,所以打空了。
“你在说谎!”
库特感到心头一阵酸楚的绞痛。他听见海伦娜咬牙切齿的啜泣声。海伦娜抬起头,眼里汹涌而出的泪水像是流萤的蜂蜜,她努力控制着情绪,这使她颤抖。
“库特.弗兰克,我曾以为……您是一位伟大的冒险家……但,现在,请允许我收回前言。”
海伦娜的泪水里除了悲伤,再无他物。
“您同我一样……”她颤抖着将手放在胸口,“不过是一个活在自己的幻想里,不停地说谎,自私虚伪的胆小鬼!”
海伦娜将他的面具无情地撕开。
“我不是!”
库特失控了,他看见了海伦娜被自己吓住的样子。她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,颤抖着往后一缩。库特不想吓到她,他撕扯着头发,又听见了那些声音。在学校里,军营里,他们都喊他懦夫,胆小鬼。甚至还有那些死去的战友,士兵,水手们,他们的声音仿佛要将库特撕得粉碎。
“不……海伦娜,你听我说,不是这样的……”
“那又是什么样呢!”海伦娜控制不住了,她流着泪大喊大叫起来,“弗兰克先生!您一句话里究竟还剩下多少是真的?”
“我……”库特一把抓住了海伦娜的肩膀,“我对你说的都是真的!”
“您为什么就不承认呢?为什么就不能对我说句实话呢?”
海伦娜哭着想要挣脱开来,她用力甩掉库特的手,惊恐地向后退着,“你一直在…欺骗我!我把你当成这两个月来最交心的人……可是……你这个,虚伪的胆小鬼!”
库特痛苦地撕扯着头发。哭得泣不成声的海伦娜不停地咒骂他是个胆小鬼。他也一直把海伦娜当做他的知己。她是库特.弗兰克,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。
可是库特却是个胆小鬼。
“你不也是个编故事骗人的瞎子吗……”库特垂下双手,痛苦的声音变得阴森起来,“你少对我指手画脚!”
海伦娜痛苦地哭出声来,她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,摸着门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。
狂风骤起的夜晚,没有星星。昏暗的灰紫色天空像要压在甲板上一样,将所有希望和美好的事物都碾得粉碎。
库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。他头痛欲裂,鼻血从眼窝和眉间流过,顺着翘起的刘海滴在地上。一阵眼晕过后,他发现自己被大头朝下绑在了桅杆上。
水手们等着海伦娜的房间熄灯了,一起把库特拖到了甲板上。库特心里明白,他们早就想揍自己一顿了。他像一个烂掉的布偶一样,平躺在那,看着那些拳头和鞋底肆无忌惮地落在自己身上。
他依稀听见水手们责备他弄哭了海伦娜,他们说海伦娜曾被库特的炮弹打进了海里。
他的懦弱差点杀死了海伦娜。海伦娜不是第一个——库特知道,自己是个胆小鬼,他害死了很多很多的人。
库特感到浑身酸痛,他绕过绑在身上的绳子,想擦一擦脸上的血,却怎么也够不到自己的脸。
“真该死……”
库特嘶哑地咒骂着。他混混沉沉地又要晕过去,天空中滚滚的闷雷使他彻底清醒过来。
一道厉闪划过漆黑的海面,海浪荡起近在咫尺的船影,那只黑色的单桅帆船就停在库特的眼前,黑白骷髅的海盗旗,在狂风骤雨中翩翩起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