整艘船终于散了架的时候,亚历山大真以为自己要死了。他抱着单薄的木板,看着海怪张牙舞爪地将船撕得粉碎。动着喉结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他们中间跑不过发怒的海怪,那么多人死了——不知是不是幸运,亚历山大却靠着一块木板逃过一劫。他下半身泡在水里,在波澜壮阔的大海上沉沉浮浮——一无所有,这里是最痛苦的地狱。亚历山大在漫无边际的苦海上被判处漂流的极刑,倘若他能活下来,那才是真的奇迹。
——《纯白之海》
海伦娜.亚当斯
“什么事会惹克利切生气?”
艾玛浑身一个激灵,躲在海伦娜的身后。克利切最近总是凶巴巴的,艾玛被吓得不轻,都不敢正眼看他。
“没……没什么事。”
“克利切在厨房被你们囚禁得快发霉了……”克利切敲了敲门框,“克利切把还活着的海鱼都煮了鱼汤,吃,吃嘛?”
艾玛的眼睛一亮,她精神起来,拉着海伦娜开心地往厨房走。难为这丫头,这么长时间肯定没好好吃饭。克利切想为自己暴躁脾气道个歉,斟酌了半天,还是没说出一个字。
“海盗先生,你好些了?”
克利切不耐烦地冲海伦娜摆手,“快去快去!我先看着船。”
等姑娘们关上厨房的门,克利切揪着衣领,咳嗽着趴在舵盘上。那天海怪的触手将他浑身的骨头拧地咯咯脆响,克利切自己也不知道伤到了哪。也许他的肋条全断了,就要死了,所以才会要了命地疼。
耳边的雷声轰轰作响,一道厉闪划过船头。暴风雨又来了,在风暴圈里,它几乎没停过。狂风骤雨推着这只小船,越来越接近风暴圈未知的中心。
克利切轻轻转舵,让风推着船帆跑。阵痛过后,他感到疲惫和绝望。他是永远不会知道艾玛的苦衷了,也看不到海伦娜口中的白海了。他只希望自己能多坚持几天,再坚持几天——只要他活着,就能从风暴圈里守住这条又小又破的渔船。
“海盗先生?能麻烦您多看会吗?艾玛累得睡着了。”海伦娜拉开厨房的一条缝,拉长了声音喊他。
“没问题。”克利切说,他小跑到甲板上去,打开海伦娜没勒紧的绳结,一根根地重新系好。
这天夜里,罕见得没有下雨,紫红色的月亮透过灰白的雨云照进来,波涛汹涌的海变成紫罗兰的颜色。克利切坐在断了一半的栏杆上,好不容易擦着了一根火柴。
土烟卷徐徐地冒着烟雾,克利切怀念地深吸了一口,让烟过肺,整个胸前疼得想被撕开了一样。他硬是忍着,颤抖着吸了第二口。
“克利切……我的天哪!你不要命了!?”
女孩的小手夺走了他的烟卷,毫不留情地扔进海里。克利切看得眼眶都湿润了,红着眼睛瞪着艾玛。
“那是克利切的最后一支……”
“亏你能留到现在?等伤好了在抽吧。”艾玛毫不在意地拍拍手。一觉醒来,她心情大好,坐在克利切身边的扶手上,“等以后啊,我陪你一起抽烟——我也要学抽烟,我要做一个称职的海盗!”
“小姑娘,不是光学会抽烟喝酒就能当海盗的。”克利切被艾玛逗乐了,他吊儿郎当地翘起脚,“伍兹小姐,你觉得什么是海盗?”
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”艾玛答得不假思索,她盯着克利切泛着紫红色光芒的宝石假眼,向往地眨眨眼,露出可爱的小虎牙。
“在大海上,无拘无束,自由自在。”
“克利切记得你说,想用珊瑚和海藻打造一艘战舰?”克利切半开玩笑地问她,“那也是在骗克利切?”
艾玛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,“那是真的,我喜欢珊瑚和海藻,我喜欢植物,它们乖巧又漂亮。”
“那你可真是个奇怪的海盗。”
克利切看着艾玛神往的微笑,情不自禁地抬起手,想摸摸这个机灵古怪的小脑袋。他的手僵硬在半空中,突然被艾玛一把拉了过去。
“哈哈!克利切才是最最奇怪的海盗!居然带着盲人和小孩出海,这世上再没有像你一样的海盗了!”
艾玛搂着克利切的手臂,咯咯咯笑得停不下来,克利切也笑了。他夸张地笑了几声,却突然像呛住了一样,大声咳嗽起来。艾玛笑着笑着停住了,她看见克利切捂着嘴,从手指间滴出大颗大颗的血珠。她呆呆地愣在那了。
“伍兹小姐……克利切,没,没事。”
他一边说着一边咳嗽着,弓着身子跪倒在甲板上。
海伦娜跑出房间的时候,艾玛已经哭得像个泪人。她搂着克利切,一看见海伦娜就哭得更凶了。
“海伦娜……海伦娜!克利切会死吗?”
海伦娜连忙跑过去,她摸到海盗先生湿透了的前襟,热乎乎的脖子,卷曲的胡茬也湿漉漉的。可怜的海盗先生发烧了,海伦娜想,她皱着眉头,轻轻抓住艾玛的臂膀,“他发烧了。坚强点,好吗?现在得换我们保护好海盗先生。”
“可是……可是他吐了好多血……海伦娜,我好害怕……”
“我们得把他抬到床上去。”
两个姑娘抬着海盗先生,将他平放在床上。艾玛说要给克利切吃退烧药,海伦娜却说克利切有内伤,不能随便吃药。两个人商量了很久,甚至吵了起来。最后,她们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,听着房间外的暴风雨,哗哗地冲洗着甲板上的血迹。
“我必须找到爸爸……”艾玛喃喃地说着,“为了克利切,我也得找到他。”
小小的渔船,今天依旧在风暴圈里穿行。它们围着珍宝岛转了一圈又一圈,已经在暴风雨中挨过了好几个寒冷的夜。艾玛也累得发起低烧来,她一在克利切的床边坐下,就忍不住要打起瞌睡。
晃着昏昏沉沉的脑袋,克利切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。他模模糊糊看见艾玛憔悴的样子,心疼极了。
“都怪克利切……克利切,太没用了……”
“你醒啦?”艾玛猛的惊醒过来,她欣喜若狂,激动地抓住他的手。那双本来白白净净的小手,现在布满了脏兮兮的血口子。
“艾玛……你就一直在这休息,和克利切一起休息,好不好?”
艾玛笑着摇了摇头,克利切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。她安慰克利切,像安慰一个不懂事又任性的孩子,轻轻拍着他缩成团的身子。
“等我找到了爸爸,就能上他的大船了,船上有温暖干燥的房间,还有医生姐姐……她会治好克利切的。”
房间外的暴风雨更大了,叫嚣着拍在房门上,他们听见海伦娜在外面喊——得出去干活了,艾玛站起身来,克利切却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松开。
“在,在克利切死之前……陪着克利切吧。”
“不会死的!”
艾玛鼻子一酸,差点又哭出来。她看着克利切凹陷的两腮,死灰一样的脸色,咬咬牙,狠下心来甩开他的手。
“你不会死在这的,我也不会,海伦娜也不会。”
天空呈现地狱般的暗红色。大团大团的阴云摇摇欲坠,海水沸腾了一样在翻滚。豆大的雨点不停敲击着甲板,暴雨狂啸,仿佛要将她们吞入地狱。
海伦娜拉紧帆索,好几次都重重撞在围栏上。艾玛把着船舵,眼前一片纠缠不清的黑色和灰色,艾玛抹着不断流进眼里的雨水,紧缩眉头盯着前方。
这片发狂的海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——浪头拍打在甲板上,船底又不知道被打穿了多少个窟窿。艾玛被大海摇得昏昏沉沉,把着舵的双手都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了。她看见海伦娜在甲板上跌来跌去,像一个被丢来丢去,遭人厌弃的洋娃娃。
流动的云,黑色的雾,在眼前勾勒出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。艾玛看着它笑了,她疯了一样昂起脖子,咧开嘴,接着苦涩的雨水——老天嫌她不够惨,又送给她们一只更大的海怪。
“海伦娜!鱼叉!鱼叉!”艾玛冲海伦娜叫着,过了好半天,盲姑娘才从船舱里爬出来,“没了!一根都没了!”
海伦娜喊着,船舱里全是水,船要沉了。艾玛没有再回答她,她颤抖着松开把着船舵的双手,失魂落魄地垂在雨中,一步一步,走进克利切的房间里。
“克利切?”
艾玛的声音可怜极了。她看见克利切抓着床沿,嘶哑地咳嗽着。他的呼吸声听起来仿佛就要断气了。
“伍兹小姐……你……你愿意陪着……克利切?”
“我喜欢克利切叫我艾玛!”
女孩抬高的声音一阵轻颤。她又止不住地哭了起来。海水吞没了她的眼泪,冲开了房门,一股脑地灌进房间里。艾玛张着嘴,她看见一串串花白气泡,看见克利切在水里打转。
不要啊!她还有好多话没说呢,他还没听克利切再喊她的名字呢。在水里想哭也哭不出来了,艾玛心痛地闭上了眼睛,她想着自己的战舰,克利切的舰队,海伦娜的白海,她想着爸爸和热情勇敢的海盗们,她曾信誓旦旦地对克利切说,不会死的,谁都不会死在这的。
现在一切都结束了。
海里又暗又冷。艾玛双手合十,她祈求不论是天堂还是地狱,都不会是一个人孤独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