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大团血迹斑斑的床单在洗衣盆里静静漂浮着。维诺妮卡这几天仿佛老了十多岁。艾玛主动提出洗那些床单。她的双手搅和着冷水,看着老修女不停从克利切的房间里进进出出。
好几次艾玛都鼓足了勇气想了解克利切的情况。她在维诺妮卡身边兜兜转转,就是没能问出口。
“唉……谢谢你,好孩子,你今天干了够多活了。”晚饭后,老修女在她身边坐下,声音疲惫又沙哑,“去休息一会吧,顺便看看那个新来的孩子怎么样了。”
“我刚才去看过了,他还是钻在床底下不肯出来。”
维诺妮卡深深叹了口气。她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米汤,端着就往门外走。
“请等一下!”
艾玛忽然叫出声来。她咬着嘴唇,伸手去接老修女手里的碗。“让我来吧……好几天了,我都没去看看他。”
“你知道,”维诺妮卡没有松手,“克利切不允许孩子们进他的房间。”
“求您了……”艾玛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。
“艾玛……尤其是你。”
老修女轻轻松了手。她握住了女孩捧着汤碗的双手,神情忽然变得悲悯又无可奈何,“他说他现在最不想见你。”
艾玛没有追问原因。维诺妮卡拍拍她的手,佝偻着背走进厨房冲洗餐具。女孩皱着眉头,她感到不安,却又被强烈的情感驱使着——现在,她就要走进克利切的房间了。
木头碗边吱吱呀呀地将门向里推去。艾玛没有出声,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,有好几次,她差点被地上的杂物绊个跟头。
艾玛将粥碗放在床边的高脚桌上,没敢去点烛台。桌上了各式各样的钱袋堆在一起,珠宝首饰散落在零钱堆里,它们闪闪发光。
偷东西是不对的,克利切。
艾玛沮丧地做在木椅上,木头桌子上被刀子刻出斑驳的划痕。她翻看着孤儿院的账本。昏暗的光线下,克利切的字母显得圆乎乎的,歪歪扭扭地排列成一行。
艾玛呼哧笑了,她发现克利切写字真丑。
“维诺妮卡婶婶……”身后的床上想起了软绵绵的声音,“您……怎么不点灯啊?”
艾玛浑身哆嗦了一下,她双手捂着嘴,不知所措地回过头。床上的被子被来回翻动。克利切的呼吸很重,他呻吟着,伸手在桌上摸索烛台。
艾玛发现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。
“是我……克利切。”这回,她抢先说出来,“是我,艾玛。”
女孩在黑暗中嗤地划着了一根火柴,透过微弱的火光,她看见克利切慌乱地坐起身来,他的头发很乱,半边脸在蜡烛的光下显得蜡黄,头上身上缠了不少纱布。他抬手扇灭了那根火柴。
“不,不要点灯了。”艾玛听见他重重地躺回床里,“请你……立,离开,立刻离开,艾玛小姐。”
艾玛没有说话,也没有动。她就坐在那看着他,胸中的情绪拥堵住了喉咙。艾玛心痛地颤抖起来。
“你们……是不许进克利切的房间的。”克利切的声音很冷。
“你不要责怪维诺妮卡婶婶,克利切,她这几天很累了……”艾玛努力控制住声音的颤抖,她端来了那碗粥,“先吃饭吧,吃了饭才能快点好起来。”
“你放那,然后出去。”
“克利切——”
“出去!”
粥碗被打翻了,艾玛感到了粘稠的汤水和滚烫的饭粒从两腿间一点点地流过。她闭上眼睛,感受着愤怒,但更多的是悲伤。艾玛没有听从克利切离开。
克利切坐在那,缩进床的一角。
“让我说说你那晚带回来的孩子吧,克利切。”艾玛的声音泉水般在黑暗中细细地流淌着,“我今天早上去看他的时候,他就钻在床底下。有人看着他,他就会尖叫。如果你试图把他拉出来,他就会咬你,打你。简直就像是动物,不是吗?”
艾玛的眼睛在夜光里像颗墨绿的深色翡翠,她安静地坐着,声音温和。
“现在的你,和那个男孩一模一样。”
艾玛听着他呼哧呼哧地喘息,听着他不堪入耳的咒骂声。那些饭汤在女孩的身上干成了壳。他们又安静了很久,克利切突然间说话了。
“艾……艾玛,小姐,请点上灯吧。”
黑暗中重新划着了一根火柴,少女将烛台上粗短的蜡烛一一点燃。一团橙红的光芒中,克利切支撑着额头,贴墙缩在被子堆里。他看上去瘦小枯干。
“对不起……对……对不起……艾玛,艾玛小姐,我怕吓着你……其实,其实我……”
“我不想你是小偷!”艾玛哽咽了一下,“我更不想看到你这么痛苦!”
艾玛眼里厚重的泪水像是粘稠的蜂蜜,烛台的火苗倒映在她金色的泪滴里。艾玛看见了克利切努力用手腕遮住的左眼,薄薄的一层纱布下面,它血肉模糊。
艾玛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,她在痛苦中疯狂地伤害自己,伤害克利切;她咬自己的伤口,她威胁克利切,强迫他做稻草人。她曾经站在深渊的边缘,今天,他们位置互换了。
艾玛扶着克利切颤抖的双肩,她流着泪,很轻地吻了他受伤的左眼。她诚心向上帝祈求减轻他的痛苦。
“我待会再去给你弄点吃的来。”
艾玛抹着眼睛带上了房门。
今天是白沙街赶集的日子,大大小小的商铺占满了本就拥挤的街道,人来人往热闹非凡。克利切清晨的时候从厨房拿了块面包叼在嘴里,说了句不能错过什么的就匆匆出门了。
傍晚的时候,艾玛打理着花园里仅剩的一小从波斯菊。她看着克利切从那些枯草上咔咔地走过去。他左眼的纱布被血给浸透了。
“艾玛,过来帮我个忙呗。”克利切进房间的时候对她说。
艾玛被邀请进了克利切的房间,她心中狂喜不已。克利切滑稽地从衣服里,帽子里,甚至是鞋子里一把一把地掏出钱袋。他把花花绿绿的钱袋往桌上一推,退两步跌进了身后的床里。
“我今天实在不想动了……艾玛,帮我记个账吧,求你了……”
克利切在床上扭动四肢——他在撒娇,艾玛噗嗤一声笑了。偷东西是不对的,她对克利切说,也对自己说。
艾玛翻开账本,点着桌上各种味道的钱币,在克利切又大又圆的字母下写下一行行整齐的小字。记别人的账,这真的又刺激又有趣。
“我算是你的共犯了吗?克利切?”
没有回音。床上传来缓缓吐气的声音。克利切睡着了。他上身有节奏地起伏着,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。
隔天,克利切的眼睛发炎了,他倒在床上发起高烧。维诺妮卡买来了抗生素,艾玛帮着细心照料他。
克利切显得懊恼极了,他不停念叨着不要动那些钱。看着那座钱山被一点点削平,他几乎要发疯,却只能虚弱又沮丧地窝在被子里。
“那些钱够我们再开一次舞会……”克利切的声音在艾玛耳边一直响着,“它能买来肉和牛奶……过冬的毯子……”
“好啦,好啦,克利切。”艾玛轻轻拍着他身上的被子,就像安慰那些不肯睡觉的孩子,“别再想了。”
“克利切真没用……”克利切郁闷地缩进被子里,嘟嘟囔囔,一直到他睡去。
初冬的第一场雪,将院子里铺上一层银灰色。天色昏暗,艾玛推开了屋子的门,铲去楼梯上的一层浮雪。
黯淡的青蓝色里,最下面一节楼梯上,那个消瘦的背影静静坐着。克利切身上没有太多积雪,证实他在那没待多久。
“克利切,怎么不进来?”艾玛拢起围裙,在他身边蹲下,“外面多冷啊。”
“不用了,艾玛。”克利切哆嗦着露出微笑,“我天一黑就走。”
“去偷东西?”
克利切哼哈笑了两声,喷出一团白气。
“带上我呗?”艾玛蜷成一团,那双灵动的翡翠色眼睛闪闪发光。她盯着克利切。
“我明天一早就回来,保准能赶上早饭。”她看着克利切撇过头,露出那只盖住左眼的白色罩布。
“你晚上就这么放心大胆地离开?”艾玛赌气地嘟起嘴,这不是克利切第一次拒绝她同行的请求了。她插着腰站起身来。
“你就不怕自己太蠢迷路找不回来吗?你不怕有巫师让我们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吗?”
“怕,克利切怕极了!”
大男孩故意哆哆嗦嗦地蜷起双腿,浑身上下来回乱摸。艾玛立刻被他装出来的滑稽样子逗乐了,她生气却严肃不起来,倔强地撅起笑着的小嘴。
“好了,艾玛小姐。”克利切也站起来,他抖去身上的雪花,打着寒颤将双手插进口袋里,“我不在还有稻草人呢,它会看好你们的——就像保护你的花园一样。”
“你又在开玩笑,克利切!”
艾玛冲着克利切远去的背影大声呼喊。看见克利切像野猫一样溜上孤儿院的墙头,学着猴子的样子朝她挥动双手告别,艾玛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。
很多很多年以后,艾玛终于说服了自己——那个雪天的傍晚,或许真的是他们的诀别。